赵慧
《第一财经》杂志
东京特约主笔
未来预想图主编
9月初，我有机会去东京府中监狱做了一次参观采访。那是个有点让人摸不透的地方——去年，府中监狱举办的为期一天的“文化祭”（文化节）共吸引了1.5万民众到场。还有一次，我路过东京新宿西口地下广场，那里在摆摊卖监狱制造的产品——当时我就很好奇这背后的故事，所以这次是个近距离观察的机
会。
府中监狱位于东京的西边，离新宿站四五十分钟电车车程，周围大多是居民区。监狱占地大概有东京迪士尼乐园（Tokyo
Disneyland）一半大小，但并没有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么有“森严感”。它的外围是工作人员宿舍与家属居住区，由一幢幢居民楼和草坪等公共空间构成，很像我们熟悉的小区的模样，普通人也能自由出入。真正的监狱管制区从一个办公楼开始，那里设立着门禁。狱警与工作人员的办公楼一楼就连接着进入监狱的大门，这个出入口完全设在建筑内部，有着双重开门保险——从这里开始，才真正有了紧张的气氛。
府中监狱是日本规模最大的监狱，最多可以收容2668名犯人，如今收容了1710人，其中约350人是外国犯人，这些犯人都是男性。在这1710人当中，65岁以上的高龄犯人占到22%，年龄最大的日本犯人94岁，最老的外国犯人则是78岁。全部犯人当中，除了老龄化问题，有不少人都有药物滥用问题，他们入狱前反复吸食觉醒剂（让中枢神经兴奋的药物，包括苯丙胺和甲基苯丙胺）等药物，加上生活习惯与环境造成的身体损耗，有7成的犯人患有精神疾病，或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肝炎、艾滋病、觉醒剂后遗症等身体疾病，需要配置医疗保障。
所以这座监狱还配有一个监狱医院。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楼有简单的ICU病房与普通病房，二三楼则关押着一些正在复健的病人与老年人。医护人员总共有二十多人，一旦有人需要移送外部医院，监狱有专人跟车押送。
即便有很多需要医疗救治的犯人与老年人，府中监狱的大多数牢房也没有空调。监狱长八代宏幸说，一是因为监狱历史久远，一些基础设施无法在电力上负荷过多空调设备，另一方面监狱依靠税金“运营”，在很多中小学都没有空调的前提下，无法为监狱优先解决空调问题。
监狱的确是一个实施刑罚的场所，但日本的监狱正计划改变一些实施刑罚的方法论，将“防止再犯”作为一个重要议题。府中监狱表示，日本两年以内犯人的“再次犯罪率”为14.1%，而在府中监狱，这个数据达到30%左右。再次犯罪有两大理由：没有住处，没有地方工作。府中监狱的日本犯人有4成出狱后“无处可去”。因此，负责社会福祉的职员，以及各地政府、地区生活支援中心与各类福祉设施，就要一直与监狱保持联络，相互支援。
在这些无法回归社会、重新犯罪入狱的犯人当中，有两个群体特别显著，一是老年人，他们很可能出狱后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住处，回到监狱反而能得到更完善的医疗管理；另一个群体是原黑社会（暴力团）组织成员，府中监狱有36%的犯人和暴力团有关。2023年年末，日本暴力团人数为史上最少，大约有2.04万人，无法回归组织的原暴力团成员，如果缺乏回归社会的技能，也会难以维持生活。
所以，府中监狱正在调整一些策略，为犯人们在监狱里提供更多重新融入社会的可能性。以前，犯人在狱中劳作是一项义务，但监狱改变策略后，劳作与指导就成为两条并行线：一些老年人会得到医疗照护与复健服务，或从事负担较轻的劳作；针对年轻的犯人，监狱提供各种技能课程，像是介护照顾、汽车维修等，犯人们可以申请去上课，甚至去考相应的职业资格。府中监狱还有包括皮革工厂、缝纫工厂、印制工厂、食品工厂、汽车修理工厂等在内的35个工厂，犯人们通过在工厂劳作，可以获得新的技能。于是出现了一个有些奇特的景象——每年，府中监狱有接近30名犯人在出狱前就能拿到外部的工作offer。
在工厂工作的犯人们也有工资，但府中监狱长八代宏幸说薪酬标准并不高，真要计算的话，每人每个月是4000日元左右（约合196元人民币）。但一般而言，犯人们可以用在工厂劳作的报酬换取在狱中生活的一些必需品，比如香皂、牙刷、书籍等。
监狱办公楼里就有负责这些监狱产品与服务推向外界的窗口。当地的橄榄球队就和府中监狱推出了联名帆布包。监狱的汽车维修工厂因为收费低廉、服务质量不错，通过口碑传播，也有个人与公司法人专门把车送去车检、修理或喷漆，只不过犯人们的工作服务时长有限，这些服务耗费的时间也会更多。
为了更方便犯人回归社会，府中监狱甚至在今年3月改正了犯人们走路时曾经必须遵守的摆臂规范。以前，犯人走路时必须整齐大幅摆臂，但今年监狱取消了这个规矩，理由是犯人习惯这么走路后，一进社会就会迅速被人认出来，有可能被歧视与区分对待。
心理上的疾患也是预防再犯时的一个潜在问题。在府中监狱，一些犯人根本不愿意和其他人接触。监狱里有几片植物花圃，里头种了几株向日葵。八代宏幸说，这是为3名有心理疾病的犯人准备的劳作区域，他们可以在这里锄草、养花。“他们就这么出狱之后，如果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可能再次走上犯罪道路。”所以，在他们服刑期间，由警察、护士、有临床诊疗资格的职员共同组成了小组，帮这类犯人建立重新回归社会的信心与路径。
这已经是一个在监狱也要“根据犯人不同情形分情况应对”的时代了。府中监狱会根据不同标准对服刑人员分级。外国犯人在生活习惯上与日本犯人不同，有不少会被分到一个浅绿色、三四平方米的洋式单间——房间里有带腿的现代床铺和桌子，监狱还会根据他们不同的信仰和饮食习惯配送饭菜。更习惯日式生活习惯的日本犯人常被分到四五人一间的榻榻米通铺刑房。还有一些犯人处于“精神不安定”状态，甚至拒绝进食，这些人被集中到24小时都无法外出的独居刑房。监狱的职员们提醒我们尽量不要和他们对视过长时间，因为他们虽然提醒过犯人不要注视来参观的外来者，但并非所有犯人都理解这个指令——有的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很快，府中监狱将迎来第49届文化节。每年11月3日，府中监狱会在外围——也就是家属生活区与公共区域——摆摊，它既是各种法制宣传的窗口，有不少政府部门跑来摆摊宣传，也是监狱产品的销售市集。
2023年，府中监狱为文化节准备了1300个在狱中提供的监狱面包，开场一个半小时就销售一空。“牢饭菜单”中的监狱咖喱由于营养均衡、口味适宜，也是文化节当天的人气单品。监狱工厂生产的家具板材，由于价格只有外部市场的一半左右，在市集上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还有以“狱”字为logo的帆布围裙，也成为有特色的监狱周边商品。
2023年文化节当天开放了1000个参观名额，提供不超过半小时的监狱参观路线。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们理解监狱的运作方式，为社会接纳刑满释放人员提供“缓冲地带”：犯罪者固然必须受到惩戒，但公众也需要持续教育，学着接受重新回归社会的刑满释放人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