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审结果没有改变，但徐枣枣已经变了。
记者／邓依云 编辑／孟佳丽 美编／景毅
图片／宜娟
“等待真的很难。”8月初，收到冻卵案的二审判决书后，徐枣枣终于松了一口气。
2018年年底，徐枣枣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寻求冻卵服务，却因为单身未婚被拒绝，随后她以“一般人格权纠纷”为由将医院告上了法庭，也因此成为全国首例冻卵案的当事
人。
等待案件进展的时间比想象中漫 长。
2019年立案后，这起冻卵案分别在2019年12月和2021年9月两次开庭审理，但迟迟没有结果，一直到2022年7月才有了一审判决结果。之后徐枣枣提起上诉，又等了一年才正式开庭，二审开庭审理后也未当庭宣布判决结果，直到又一年过去，徐枣枣等来了二审败诉的结果。
如今回头复盘，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清晰可见，但对当时的徐枣枣而言，一切都是未知和不确定的，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在漫长的等待里，徐枣枣接受过数百家媒体的采访。镜头前，她不厌其烦地讲述那段经历：她如何决定冻卵，如何被医院拒绝，又如何走上了司法的道路……她很少谈起案件之外的个人生活，但5年的时间在人生的尺度里显然已是不小的跨度。
过去5年里，徐枣枣从北京搬到了广州，其间还在合肥待了一年。她换了好几份工作，但多少都与公共议题有关。她谈过几场恋爱，对一些人的特质祛魅，变得更加务实，也终于找到了一段让自己舒服的亲密关系。不过，对于生育，她依然没有做好完全的准
备。
在“全国首例冻卵案当事人”的标签下，徐枣枣面对媒体总是展露出一种坚定，但那并不是100%的她。生活中的她不总是激昂的状态，相反，她容易焦虑，常常emo，经常宅在家里好几天不出门，或是抱着猫不想起床。5年的等待让她学会了专注于生活本身，以及如何与焦虑共处。
从30岁到36岁，在案件缓慢推进的过程中，徐枣枣也完成了一次自我的成长。
力量感
“嗨大家好，我是国内首例单身冻卵案的当事人徐枣枣。”在徐枣枣公开发布的视频中，她常常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徐枣枣微信视频号里的10条视频一一记录了冻卵案这几年里的进展——一审败诉、宣布上诉、二审程序启动、二审开庭、二审判决……不管要宣布的结果是积极还是消极，视频里的她都情绪稳定。
这是徐枣枣在过去5年里锻炼出的一种能力。她和朋友粗略统计过，5年里，她接受过数百家媒体的采访。徐枣枣还记得，2019年年底她公布第一次开庭的消息后，当天就有超过10家不同媒体的记者联系她想要采访。虽然本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在一遍遍的讲述中，她被训练出了一种面对记者及镜头的从容与松弛。
受到关注在徐枣枣的预料之中。第一次和律师沟通时，律师就给她打了预防针，提醒她准备好面对可能的关注和热度。通常来说，许多类似案件的当事人都会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考虑选择匿名，避免在公众面前露脸。但徐枣枣决定站出来。
在徐枣枣从小看到的影视作品和社会新闻中，单身生育的女性的人生都不甚如意，她们要么是被欺骗、侮辱和侵害的受害者，要么被指摘为“放荡”，孩子也会受到歧视。小时候的徐枣枣不理解，为什么单身女性在面对生育抉择时需要面对如此大的道德压力，长大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极其传统甚至落后的文化和道德观念，这种观念需要被改变。
徐枣枣知道，面对公众意味着自己的外表、职业、恋爱经历等个人生活方方面面的细节都会在聚光灯下被审视和讨论，但她更不想仅仅用喊口号的方式争取单身女性的权益，必须要让大家看到活生生的例子。“单身女性不是弱者，也不是受害者，我见过许多女性都非常负责任地在规划自己的未来，我觉得自己也有必要站出来说一些话。”
徐枣枣想展示一个不一样的单身女性形象。第一次开庭前，长年留着黑长直的徐枣枣剪了个利落的短发，长度与耳朵上缘平齐，还染成了金色，看起来勇敢、精干、有力量。
徐枣枣几乎没有拒绝过媒体的采访邀约，2022年一审判决结果公布后，她也开始尝试做自媒体，在社交平台以视频的形式向网友们披露案件的最新进展。
面对铺天盖地的关注，徐枣枣最初有些“不配得到感”，开庭时许多媒体记者在法院门口等待，徐枣枣觉得不好意思，“感觉占用了公共资源，给大家添麻烦了”。第一次看到有人评论“谢谢你为我们做这件事”时，徐枣枣忍不住哭了，“原来我一直觉得我是在面对着人群说话，但这些评论让我意识到我们是在一起的，有了共同体的感觉。”
然而，随着关注到案件的人越来越多，尤其当徐枣枣把相关视频发布到抖音之后，她收到的反馈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人直接评价和攻击她的外表，嘲讽她找不到男朋友；有人说她自私自利，对她各种恶意揣测；还有人说她煽动男女对立。最离谱的是，有的网友还会在一些展现单身女性“惨状”的视频评论区艾特徐枣枣。徐枣枣记得，有个视频是一个农村的单身母亲自己盖房，因为安装不上窗户坐在地上大哭，有网友艾特她说，“这就是徐枣枣想要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徐枣枣不敢点代表新消息通知的小红点，看到那些负面评论她晚上会睡不着觉。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说服自己，案件所触达的流量量级已经完全不同，更多样的评论也意味着话题已经从同温层走到了更广阔的社会舆论空间，“是真的出圈了”。
每一次从开庭到出判决结果，对徐枣枣来说都是一个情绪波动的周期。开庭前后媒体和公众关注爆发，徐枣枣的情绪也更为激昂，开庭后的一两个月，关注和热度逐渐变淡，徐枣枣进入漫长的等待期，社交平台的长尾效应让她看到一些负面的评论，她会陷入一阵情绪低落的时期。
不过，徐枣枣现在更能驾驭和调适自己的心态了。常常会有人来询问案件的最新消息和进展，徐枣枣也意识到，冻卵案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需要给大家有一个交代。“它不能灰溜溜地、悄无声息地结束，需要有一些掷地有声的后续，对得起大家的关
心。”
这或许也给了她另一种力量。8月，收到法院的判决书快递后，徐枣枣做了一场拆快递并公布二审判决结果的直播。虽然结果是被驳回上诉，但判决书中提到，“随着我国生育政策的进一步调整，相关医疗卫生法律、法规、规章、诊疗规范、医学伦理规范也可能发生相应的变化”——徐枣枣将它视为一个积极的信号。
“二审败诉并非终点。感谢大家在场，我们来日方长。”在最新的视频末尾，徐枣枣依然坚定地说。
30岁的大事
冻卵是徐枣枣在30岁作出的重要决定。再早几年，她也看到过有女明星出国冻卵的新闻，但那时她还不完全理解这件事的意义。
到了29岁，徐枣枣越来越多地被周围的亲友催促，婚姻和生育似乎成了避不开的话题，不断有人告诉她，该决定了。与此同时，徐枣枣也开始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跟以前不一样了”，新陈代谢好像变慢了，很容易长出小肚子，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但让徐枣枣感到错位的是，自己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彼时，毕业后踏入职场5年的徐枣枣开始做一些中层管理的工作，处于“刚开始有一些成绩，同时不满足于现状”的阶段。她还想要晋升或是转行，在工作中学习更多的东西。
徐枣枣的自信和自我价值的实现都来自于工作。小时候的她并不自信，尽管她是父母和老师眼里听话的好学生。工作之后，徐枣枣才逐渐发现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才华，开始有了更强的自我意识和自信，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在靠近30岁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更想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是结婚生子。
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徐枣枣就产生了自己可能不会结婚的想法。在她的经验里，真正非常幸福的婚姻是极少数，大多数婚姻要么并不幸福，要么乏善可陈，结婚不一定是一个女性获得幸福的必选方式。
尽管想法清晰，外在的声音和身体的内在变化带来的焦虑也无可避免。“20岁时我完全想不到30岁会有这么多的变化，30岁时我也想不到未来的35岁或40岁我可能经历什么。我没有办法一眼看到头，所以我也不会像20岁时那样打保票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生子，我应该给自己留一些可能性。”
徐枣枣想到的应对焦虑的办法就是做好充分的准备，和攒钱、理财、买保险一样，保存生育力也是准备的一部分——她决定冻卵。徐枣枣将冻卵看作自己30岁的一件大事，也是自己在那时唯一能做的事，然而，尽管预料到被拒绝的结果，那次在医院的经历仍然让她倍受打击。
徐枣枣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天上午排了两小时队才见到医生。向医生表达自己想要冻卵的诉求后，医生照惯例询问徐枣枣身体状况、疾病史等，对话节奏很快，而当医生向徐枣枣确认婚姻状况、徐枣枣表示自己未婚之后，对话停住了。
“他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跟我说这个岁数还是应该先把孩子生了，我说我现在没有一个特别适合结婚的人，我也不想那么快结婚，我觉得我的工作比较重要，但他一直说我这个想法是不合理的。”徐枣枣开始感到如坐针毡，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班主任批评的、故意“找事儿”的中学生，而医生通过质疑和沉默给她压力。
徐枣枣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医院，其他患者大多是夫妻或母女同行，有家人陪伴和支持，医生对待他们也都是安慰的语气。在他们中间，徐枣枣感觉自己“气都特别短”。
“医生不仅拒绝我的诉求，还质疑我的合理性，不断表示不想生孩子的想法是错的。我好像是一个很不合理的存在，但我也特别无力，不知道能怎么办。”从问诊室出来之后，徐枣枣发现自己心跳很快，她坐在门口的长椅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离开医院，在医院旁边的眉州东坡大吃了一顿。
在后来的一次单身生育相关的线下活动上，徐枣枣听到了一些女性的经历，那是和她在网上检索信息时看到的人口学专家的言论不一样的视角，是区别于宏观叙事的女性个体叙事。她听说吉林曾出台向未婚单身妇女提供辅助生殖技术的政策，但似乎未曾有实际的实践案例，她还听说了“影响性诉讼”这个词——一些有价值的诉讼个案可能推进法制的进程、激活相关政策。徐枣枣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能做一些事。
经历了2019年春节期间被家人密集地催婚催生之后，回到北京的徐枣枣开始接触律师准备立案。律师和徐枣枣第一次见面就劝她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想要胜诉出一口气，还是希望在社会舆论和文化上产生一些影响？毕竟，类似案件的胜诉可能性有限，甚至立案就很难。
徐枣枣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冻卵是徐枣枣30岁的一项重要规划，如果能顺利冻卵，她也要为此花费时间和精力，如今不能冻卵，她就去努力推动为单身女性争取冻卵权益这件事。“如果冻卵对我的人生这么重要，以至于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就会很焦虑，那我不能辜负自己，至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等待期
徐枣枣没想到的是，走上诉讼之路后，一等就是5年。
最开始，徐枣枣几乎是“全身心地等待”。虽然也在正常工作和生活，冻卵案总悬在她的心头。由于法院开庭和最终判决的时间都不确定，每每作一些重要的安排和决定时，徐枣枣都会担心案件会不会突然有进展，而自己的安排会与之相冲突。筹划旅游的时候，她会担心万一旅游期间突然通知开庭怎么办；在国外旅行的时候，徐枣枣也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座机电话，害怕错过了法院的通知。
徐枣枣一度很焦虑，她给法官写信催促，时不时想组织一些研讨会，试图推进案件的进展，但她很快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而在等待一审结果期间，新冠疫情暴发了。
第一次庭审后的2020年，颇感疲惫的徐枣枣辞职离开北京，到闺蜜所在的合肥待了一年，休养生息。有一段时间，徐枣枣通过健身来转移注意力。她还迷上了“嗑CP”——原来她看不上这种行为，但那时的她更需要一些“简单的快乐”，不让那些复杂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她也尝试做过一些兼职，比如教英语，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家做一些简单的、不需要动脑太多的事情，像是做手工或者冥想。
“那时候的我觉得工作不是最重要的，深入生活，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东西，让自己过得开心比较重要。”徐枣枣说。
2022年，徐枣枣的父母退休后在广州找到了新的工作并定居，徐枣枣干脆也搬到了广州。没过多久，一审判决结果公布，法院驳回徐枣枣的所有诉讼请求。略微犹豫之后，徐枣枣还是决定上诉。毕竟，许多人都在关心案件的进展，这已经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另一方面，社会政策的风向在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医学专家也提出了开放单身女性冻卵的建议，徐枣枣觉得，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信
号。
到了二审的时候，徐枣枣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么奋力和激昂的状态，而是更加柔韧和平和，甚至有些“胸有成竹”——不是觉得有胜诉的机会，而是预料到可能仍是败诉，但觉得虽败犹荣。“我能够在法庭上把我想表达的东西充分表达出来，这些观点能够被听到，已经很不容易了，未来也有希望能看到政策的变
化。”
徐枣枣开始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生活本身，“顺便”等待案件的进展，而不再把案件的优先级放在一切规划和决定前面。来到广州后，她在一家环保机构做传播工作，经常需要和媒体打交道，这份工作让她正好利用起了之前接受采访时接触到的媒体资源。如果案件突然有进展，徐枣枣就请假去处理。她能更加游刃有余地应对不确定性了。
“我发现如果用做案子的心态去做其他事情，我也可以很投入、很开心。为了没发生的事焦灼，还不如做好手头的事，否则我永远是一个精神上‘不在’的状态。”徐枣枣说。
因为住的地方离广州市区较远，除了偶尔出门见朋友，休息时徐枣枣经常在家打打游戏、看看综艺。前阵子她被B站上的视频种草了一些乙女游戏，但自己玩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去想背后的爽文套路。她喜欢在睡前听罪案类播客，有种刺激的感觉。她还打算逐渐恢复运动，比如从坐在沙发上看脱口秀综艺变成一边踩椭圆仪一边看综艺。
她更在意自己的身心健康了。由于颈椎不适，上个月她刚刚辞去全职工作。她去了广州的四五家医院检查，被诊断出五到六节颈椎突出，她打算休息一段时间，通过运动康复调理自己的颈椎病。
徐枣枣今年已经36岁，她常常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倒是手上戴着的本命年红绳提醒着她。面对衰老，身体的变化和社交媒体上的讨论还是会让徐枣枣有些焦虑和担忧，但相比30岁时的自己，徐枣枣要从容许多，她更能驾驭那些感性的想法，调节自己的状态与它们相处。
如今，她处在一段稳定的恋爱关系中，但对于是否要进入婚姻，仍然没有绝对的信心。每当开启新的恋爱关系时，她都会提前告知对方，自己没有迫切要结婚生子的打算。不过她依然想去冻卵，如果短期内在国内无法完成，她会选择去国外。
二审开庭后，徐枣枣接受媒体采访。（采访对象供图）
她与冻卵案的“纠缠”也终于在这个8月结束了，收到结果的时候，她刚辞职不久。工作和被冻卵案占据的生活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尽管二审败诉，徐枣枣希望这不是终点，她打算组织一些研讨会，听听法学、医学等各方专家的意见，看看自己还能为争取女性生育选择权做些什么。
徐枣枣自称是闲不住的人，休养一段时间后，她还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但她不想做一个单纯的“上班机器”。“我好像总是在寻找意义感，希望做的事情既是有价值的，又能让我获得内心的满足，实现自我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许是冻卵案留给徐枣枣的一种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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