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张子影

父亲和母亲当年是合肥三孝口师范中学同校不同级的高中同学,在校期间,他们非正式的交集仅有两次。

那天空军某部招飞工作组来学校招飞行员。教务处负责人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这两天我们在搞全市中学生男篮联赛,今天下午就有一场。”招飞干部高兴了——档案都在手上,是不是当飞行员的料,看看球场上的身手就更有把握了。

父亲作为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腾挪跳跃身手敏捷,这场比赛,师范中学代表队大获全胜。当父亲和众队友被欢呼簇拥着下场时,父亲看到人群中一个娇小的女生,胸前搭着两条油黑的、长长的麻花辫,正仰头看着他。

数日后,父亲参加招飞选拔,毫无悬念地入选。学校为父亲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送仪式。这一天却是母亲沮丧的日子。母亲是孤儿,寄居在舅母家。舅母严厉,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装进一只红漆樟木箱,回到学校。当她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正遇到浩浩荡荡敲锣打鼓的欢送队伍。娇小的母亲被挤到路边,只模糊记得人群中有个高个子男孩,“身上系着红彤彤的大花和绸带”。

这是母亲与父亲的第二次相遇。

航校四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空军某大队,大队长是著名的抗美援朝空战英雄王海。去部队之前,组织上批准他回家探亲。

假期结束前,父亲回母校探望恩师,迎面看见一个小个子女生,提着一只水桶走来,布衣素服,一双丹凤美目颇为眼熟,更眼熟的是那两条油黑的麻花辫。母亲生性倔强,保送师范学校后做校工自给自足。女副校长疼惜女学生志高思慧,遂邀来同住,还时常帮母亲洗发梳头。在她慈母般的爱护下,母亲真正是长发及腰。

父亲怦然心动。

此时母亲已是合肥师范的一名学生。

女副校长把父亲介绍给母亲。副校长对母亲说,他家道虽贫,但身世清白,卓尔不群,况且能成为飞行员的人,都是人中翘楚。副校长果然眼光不俗,父亲当年在航校同期生中是第一个放单飞的。又过了三十年,这个从“吴楚要冲、包公故里”走出的飞行员,成为共和国的将军。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交往时间,他们在结婚报告上写的是五年。但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五年里,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鸿雁传书,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鸿雁传书近两年,父亲的信突然中断了。母亲寄出的信,也被盖上“查无此人”的章退回了。此后长达一年半的时间,父亲杳无音信。母亲大学毕业后,被分到报社当记者。报社是年轻才俊聚集的地方,常有人来说媒,母亲只是笑笑。

国庆节母亲回学校去看望恩师,恩师终于也说:“飞行是有风险的。”母亲说:“我知道。”

节后,母亲向报社请假,说:“我去找他。”

父亲来信的原址上已人去室空,部队换防去了外地,留守的士兵一脸警惕。母亲一个电话打回报社。社长亲自打电话到父亲所在地区的省报,省报转市报,市报转省军区和驻军。母亲坐火车,坐长途车,坐拖拉机,步行,数日后来到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远处一座营房出现在视线里。母亲在一条小河边洗干净脸,把两根麻花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走到营区门岗前,拿出记者证和介绍信对哨兵说:“我要见你们领导。”

母亲当时认为,父亲失联的原因很可能是他在执行任务时遇到了危险,山高水低地想了一路。母亲在政委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来接他。”

团政委微笑着回答说:“噢,那你可接不走,他有任务。”

20世纪50年代后期,父亲参与国防航空新机改装,驻地位移,事关机密,限制通信。情况缓解后,他写信给母亲,母亲已毕业离校,两封信均以“查无此人”被退回。后父亲执行一项机密任务,只能再次与母亲断了联系。

下午,母亲跟着团政委来到飞行员宿舍区,平房前一群年轻人在打篮球,人群中有一个正在腾挪跳跃的熟悉身影。看到从天而降的母亲,父亲在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

母亲虽在基地住下,但她和父亲只能在晚饭后的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里见面。他们一起去照了相。照片上,母亲胸前垂着两根醒目的麻花辫。

第五天早晨,母亲醒来后发现飞行员宿舍空无一人,父亲和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母亲飞奔到机场,只看见数架战机列阵跑道,一阵呼啸之后穿云而去。

数月后,父亲从前线回来。他们向组织递交了申请结婚的书面报告。婚后,经组织批准,母亲被特招参军入伍。部队规定,女军人长发不能过肩,母亲上班第一天,就剪去了她留了十多年的麻花长辫。

婚后,父亲与母亲将通信的习惯保持了十数年。有趣的是,高大威严的父亲字迹娟秀,端庄娴静的母亲写的字却大而刚劲,颇具颜筋柳骨。

纵横长空三十余年,做了指挥员的父亲每天将大量的时间用在他的飞机和战友身上,他只要看一眼屏显数据,听一声话筒,默算时间,就能准确地说出每架飞机的编号和飞行员的位置及状态。

那次父亲执行完任务后带队回来,在机场遇到了沙尘暴。父亲是编队的带队长机,本应第一个落地,但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糟糕了,父亲选择留在固定空域,协助地面指挥员指挥空中的飞机编队。

气象信息每隔一分钟就被通报一次,沙尘暴越来越近。父亲越晚降落,危险就越大……

穿过几十年的岁月云烟,我依然能看到当年迎着狂风站在塔台外的观察台上流泪不止的我,还有我的母亲。

在父亲和地面指挥员的共同指挥下,一架又一架飞机穿出厚重的沙尘,接二连三地降落在机场跑道上,只剩下父亲驾驶的最后一架飞机了。正在这时,气象报告的声量突然加大:“沙尘暴即将到达本场……”

指挥员大声说:“本场即将关闭,请立即降落,立即降落!”

没有回答,父亲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母亲的脸色煞白,她满眼是泪,紧紧盯着天空。一秒又一秒,话筒里一直没有应答。五秒后,空中传来一阵轰响,一架飞机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没有做常规的拐弯减速,机头正对着跑道,直接降落下来。眼看飞机就要冲到跑道尽头,只见机尾“啪”地弹出一把伞花,原来是父亲放出了减速伞。只听一阵响亮的刹车声,轮胎爆出火花,飞机再次减速,终于在跑道尽头停住了。

那天,母亲的眼泪好像流不尽:“要是再晚几秒钟,我们这个家……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父亲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说:“在这个机场,我首先是团长,其次才是家长。”

父亲88岁了。我把这篇文章作为礼物,献给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

(墨色烟华摘自《新华日报》2024年8月1日,肖 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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